【对立者的一厢情愿】

 说明:本文的基础是吴炫教授《新时期热点文学作品分析》课程上的作业,是对残雪小说《五香街》的评论,一学期内数易其稿。文章思路受课程第六讲“新潮文学”启发,吴老师曾表示肯定,让我相信这不是一篇胡言乱语。


 北大教授吴晓东有一本书叫《从卡夫卡到昆德拉》,介绍现代主义小说和小说家,在书中他这样感叹:

“真正认真阅读的人并不多。最大的原因是现代主义小说形式上的复杂、晦涩,很多小说是很难读下去的,现代主义小说使阅读不再是一种消遣和享受,阅读已成为严肃甚至痛苦的仪式,是一件吃力地活儿。”

 很显然,《五香街》就是这样一部不讨喜的作品。小说故事性很弱,只能用几句零散的话来概括:X女士被怀疑与Q男士有奸情,五香街居民对他们的方方面面大加议论和揣测;X女士等人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,说一些暗示性的话;五香街居民抵制X女士,继续空发议论;五香街居民相互间评价议论;最后,五香街居民“化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”,选举X女士作为群众代表。

 字母化命名方式、长篇累牍的语言记叙、人物焦点的叙事方法,以及作品整体的荒诞感,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卡夫卡的《城堡》——卡夫卡是残雪最推崇的作家。不过值得一提的是,《五香街》在形式上并非完全复刻了《城堡》:《城堡》以主人公K作为叙述视角,K是一个外乡人,他从外部试图进入城堡,展现出一种荒诞的“寓言维度”;《五香街》却并不从主人公的视角叙述,而是借助于“速记员”——这位速记员是五香街的一个普通群众,站在X主人公的对立面。透过他的话语立场,读者可以看到中国民间社会的一些微缩景观。

 当然,两部小说在可读性方面还是“彼此彼此”,《五香街》尤其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理想。残雪的创作坚持了几十年,从不在形式上讨好大众,用她在18年采访中的话说,“最好的文学一定要有哲学的境界” ,小说于她,或许只是“观念”的展台和思想的容器。从《山上的小屋》到《五香街》,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思考脉络:

新式的个体应是什么样的?

 这里的“新式”,以现代化为界,相对于之前的“旧”,从“旧”到“新”是逻辑上的演进,与时序无关。从现实来看,中国文化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现代化改造,可以说仍处在某种“旧”当中。关于上面的问题,我很自然地想到木心的一句诗:

“眼看一个个有志青年熟门熟路地堕落了”。

 长期以来,儒家文化造成一种“温暖的压抑”(语出吴炫教授),中国人习惯于割舍个体意志,又凭此换取集体性的“归属”和认同。随波逐流很容易,甚至是自然而然的,而且人们很容易为自己辩解: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?世界本来就是这样。 所以池莉笔下的印家厚就会成为中年人(包括未来的中年人) 的集体群像,人们不抵抗地落入“网”中,空隙之间,抒发一下“我太难了”,然后努力去将烦恼人生代代相传(参考阅读:池莉短篇《烦恼人生》)。这种文化结构是有一定合理性的,但从现代视角来看,其中缺乏对个体生命的尊重,需要改造,而这种改造,关键在于个体的“自我解放”——能不能不要到某个时候就妥协呢?能不能不要去走那条“熟门熟路”呢?

 破旧立新,从无到有,都是非常艰难的工作。新式个体具体是什么样子,也很难直接从正面刻画;但答问者可以先从反面入手,提出“不是怎么样” 。就好比做所谓的“生涯规划”,如果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,那就先确定自己没法干什么。这里面有些“反者道之动”的意味。

 残雪《山上的小屋》就属于这样的尝试。在家庭中,“温暖的压抑”表现得很明显,亲情对个体时常构成制约。《山上的小屋》则把这种制约夸张放大,父亲、母亲与“我”相互惧怕,互不理解。残雪借此打破了“温暖-压抑”的结构,强调了绝对的个体体验;另有一些意象,如“死蜻蜓”、“南方的夏天”,则可看作对理想化个体的正面刻画,只不过这种刻画还是朦胧的,纯暗示性的。

 我们说,中国从来没有西式的“绝对个体”,属于中国的新式个体也应该是有亲和力的,ta不会天然与环境冲突。在这个意义上,《山上的小屋》是反动过头了。而到《五香街》,主角X女士虽然受大众排斥,但她的姿态不再孤立,Q男士,丈夫,妹妹,以及晚上去她家“做客”的青年,都是一定程度上能理解她的人,社会关系中有了更多温情;与此同时,正面刻画也变得更加清晰:X女士关注人眼睛的颜色,喜爱有色彩的眼睛——这就像我们平时称赞“有趣的灵魂”,它来源于个性的自由释放;Q男士嗜好“拍皮球”,X女士的丈夫钟情于“跳房子”——每个人都该坚持自己真心喜欢的事,不管活成什么样子,都至少该有一点自己的小世界;在“性”的议题上,X女士与寡妇、煤厂小伙之流形成对比——什么是得当的性爱?它应由内在的生命热情所激发,既不是单纯的欲望满足,也与“奸情”、“贞操”等文化性观念无干。故事结尾的转折也很值得玩味,特立独行的X女士,一直被五香街居民群起而“攻”,最后却莫名其妙被选为群众代表,这似乎在表明,一个解放的、独立的理想化个体会在社会整体机制的作用下为大众接受、认可乃至推崇。这样,X女士就承载了一个完整的个体生存范式:面对一个压抑的、待改造的环境,她不对抗,也不逃离,而是始终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,做到“在哪里都一样”。一方面,她没有依附情结,不依靠媚俗博取认同;另一方面,她又利用媚俗(向群众团体递交申请)消解大众对自己的排异感,与世俗呈现出“若即若离”的状态。

 可以说,在新式个体的构建上,《五香街》是具有正面启示性的,但我感觉这种启示还是很空洞。读者圈里有一句话,说残雪的小说是 “透明的世界” 。这是指,残雪会把一般小说中人物隐蔽的想法、情感作为外部行为来写,营造一种“裸露”的视野。在《五香街》中,人们缺乏存在感,就会夸张而滑稽地吹嘘自己;小伙子和老太婆会随意开 ;X女士不想理睬那些庸人,于是她又聋又哑。“裸露”之下,压抑的诉求、冲动,微妙的生命体验统统出场,形成残雪独特的审美境界。这种写作特色体现着一种观照世界的独特方式,即把生活里外翻转,不断向原始生命挖掘。如此演绎到极致,便有较近的长篇《最后的情人》,残雪在前言中称其为“元小说”的尝试。从《山上的小屋》开始,“透明的世界”一以贯之,到现在,“元小说”式的作品已不再有具体的问题指向,而更近于一种“哲学的境界”了。回过头来看,我们也就能发现,其实 “裸露” 的写法,原本就难以诠释“理想化个体”的问题,因为它的现实性太强,是一个很生活化的问题,而生活总是“穿着衣服”的。比如大家都知道,中国人说话委婉,经常有“王顾左右而言他”和“打哈哈”,真实的个体意志往往藏在“言外之意”中,它不是缺失,只是隐蔽;隐蔽,是原始生命与现实生活间的张力。正因为没有这层张力,《五香街》中的人物丧失了“人”的丰厚性,无论X女士还是其他群众,都显得过于符号化。我认为“符号化”本身不一定是缺陷,符号可以创造审美意蕴,就像 白雪公主巫婆 ;但对于新式个体可以可能的问题,我们需要的显然更多。在小说中,X女士被设定成“外来者”,没人知道她的品格是如何炼就的,没人知道她的心智是如何成长的,五香街不是她的家乡,她一出场,就天然就站在了大众的对立面。一般人不理解她,她也“又聋又哑”,完全不与一般人沟通。从X女士身上,我们读出一种鄙弃世俗的精英姿态,其中颇有几分可贵,更颇有几分高傲。

 对照现实,这种高傲让我感到不安。教育体制中的幸运儿、视野开阔的有识之士、锋芒犹存的知识分子,如果他们都沉湎于“少数人”的优越感,为自己的幸运感到理所当然,谈及大众就摇头说“夏虫不可语冰”,心中却又暗暗期望能成为“群众代表”,那么我们的社会只能陷入割裂——或者天然是这样,或者天然是那样,两边对立,其实谁也不见得比谁更高明。

 总的来看,X女士没有突破与群众的对立关系;其本质,则是残雪在创作中没有突破西方的二元对立思维。有意思的是,《五香街》的原名叫 “突围表演” 。相比于丈夫、Q男士、妹妹等人,X女士最坚定、最决绝,始终做自己,还成为了群众代表,这似乎是一场从庸众中的“突围”。但她天然就与之对立,本不在其中,又谈何“突围”呢?

 如果《五香街》能塑造一个“X女孩”,她本是土生土长的五香街居民,却能逐渐成长为一个与众不同的“X女士”——这样作品的意味或将更为深远,也会更像 “突围” 。不过特定的形式只能与特定的内容相适应,在残雪 “透明的世界” 里,本不该试图找到一个让人“信服”的个体范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