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怀念流沙河】

 说明:流沙河于2019年11月24日逝世。本文初作于19年11月末。后半部建议用四川话读。



理想是石,敲出星星之火;
理想是火,点燃熄灭的灯;
理想是灯,照亮夜行的路;
理想是路,引你走到黎明。
——《理想》开头

 流沙河最广为人知的作品,便是以如此平平无奇的方式开头。略略一看,你可能都会纳闷儿:这种浅显的排比句,不是初中生也随便写吗?


理想开花,桃李要结甜果;
理想抽芽,榆杨会有浓阴。
请乘理想之马,挥鞭从此起程,
路上春色正好,天上太阳正晴。
——《理想》结尾

 通读全诗,你也会觉得“不过如此”——没有惊艳的奇言妙喻,也没有新奇的形式架构。文人墨客多风流,流沙河却是个老实人;他的诗,也和他的人一样,老老实实,毫不张扬。

 流沙河,原名余勋坦,1931年出生在四川省金堂县。他最初的笔名是“流沙”,取自《尚书·禹贡》:

“东渐于海,西被于流沙。”

1950年,流沙河偶然发现1940年代就有一个写诗的人叫“流沙”,为了避免重名,索性就添了个“河”字,而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读到《西游记》,也不知道自己日后的笔名,就是沙和尚的住址。

 流沙河开始写诗的年代,中国文坛已饱览了新月派的光辉;走出文革再提笔,又赶上朦胧诗的崛起。见证了生活与诗歌的变奏,流沙河既未继承谁的旗帜,也没有自立门户,提起20世纪的中国诗人,人们很难先想到他;相比之下,与他年龄相近的笔友余光中,则由于实验性的文字而更让人瞩目。其实,流沙河的作品虽不显眼,但经得起细品;经得起细品,靠的是那股老派文人的范儿,即我们说的“笔力深厚”,不留言筌。

 还是以《理想》为例,全诗基本由排比句构成,主要押【in】韵,读起来朗朗上口。每组排比单看都不足称道,写作难度也不高,但是流沙河把它们很细腻地码放在一起,以“理想是什么”和“理想怎么样“为基础句式,借助长短整散的微调,使每个小节都有起有落,各具韵律;前后小节在节奏上也有呼应,开篇平稳,逐渐过渡;中段“理想既是一种获得,理想又是一种牺牲”暂作收束,有意为下面两个小节的灵活留出“空间”;此后形式重新稳定,稳定之中铺垫情绪,最终一个祈使句昂扬作结。回过头来想想,为什么《理想》读起来这么顺畅?因为它本身是一首很有呼吸感 的诗,严整之中富有变化,不同形式的排比,就像和弦中的不同音符。流沙河最经典的《理想》和《就是那一只蟋蟀》都是精巧的 建筑乐章 ,而他后期的随笔,更显得“嬉笑怒骂皆成文章”。作为读者,我们应着力体会诗人搭建作品的巧思,知其然,而更“知其所以然”,如此便有额外的乐趣。


儿女拉我园中去,
篱边夜捕蟋蟀。
静悄悄,步步侧耳听,
小女握瓶,小儿照灯火。
一回捕获八九个,
从此荒园夜夜不闻歌。
且看瓶中何所有,
断腿冤虫,悲哀与寂寞。
——《夜捕》

 流沙河像个老练的裁缝,把朴素的材料裁剪精当,做成一件合身的衣裳。固不是金缕玉衣,但是不蔓不枝,让人觉得妥帖。劳改期间,流沙河保存了一些作品。在那种屈辱压抑的状态中,写诗是一种自我排解,而不为了艺术追求;这些作品,也因此呈现出诗人最自然的风格——记录一件琐事,流露一些情绪,口语化的表达信手编织,就成了别具生活气息的诗。我不禁想到毛泽东的《念奴娇·鸟儿问答》:

 借问君去何方,雀儿答道:有仙山琼阁。不见前年秋月朗,订了三家条约。
 还有吃的,土豆烧熟了,再加牛肉。不须放屁!试看天地翻覆。

 看起来像“随便写”,但随便写也有章法;俗,又俗得那么雅。或许,当一个诗人回归最本真的状态,生活日常就不仅是诗的素材;它们本身就具备淳朴的诗意,人情琐事间也有天然的“节奏”。 正所谓“从心所欲,不逾矩”,诗能够成为表达生活的自然语言,这证明一个诗人的成熟。不过,要说有多高的艺术价值,这样的作品也远谈不上。流沙河的诗写得扎实,读起来有意思,不腻味;但是“有意思不代表有意义”,裁剪和编织终究缺乏艺术的创造力,这大概是老实人写诗的遗憾。

 艺术上有遗憾是平常的事情;对于流沙河自己,在最有诗兴的年华却不能好好写诗,这才是最大的遗憾。1957年,流沙河的《草木篇》被毛泽东点名批评,“先于全国右派成为政治祭品”。这时他仅26岁,握笔写诗的手从此拉起大锯。


纸窗亮,负儿去工场。
赤脚裸身锯大木。
音韵铿锵,节奏悠扬。
爱他铁齿有情,
养我一家四口;
恨他铁齿无情,
啃我壮年时光。
啃完春,啃完夏,
晚归忽闻桂花香。
屈指今夜中秋节,
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。
妻说月色果然好,
明晨又该洗衣裳,
不如早上床!
——《中秋》

 诗案未平,文革又起,前后22年,创作生涯被拦腰斩断。缓了10年,写出回忆苦难的《锯齿啮痕录》。

 流沙河觉得,自己惯经波折,仿佛有了一层“龟壳”,能在心理上自我保护,所以什么劳苦、屈辱都能忍受。这似乎体现出中国人的“韧性”,但流沙河承认,在“龟壳”下面是软弱;书生无力,如果能贡献点什么,那就是老老实实做学问。比如,把《庄子》读得烂熟,写成《庄子现代版》;再比如,钻研汉字,成为训诂专家和活辞典。1989年,他评价自己写的诗“只有骨头,没有肉的”,理性太多,感性不足,于是弃“诗”从“文”,多做汉字研究。

 说白了,就是老实人回头干老实事;在茫茫多的文人里面,流沙河独令我怀念的,也就是这一份老实。

 2009年,77岁的流沙河开始在成都图书馆设讲座。我见到他是在2017年的寒假,那时候,他正在给父老乡亲讲《唐诗三百首》。听众大多是闲来无事的中老年人,我和Y两个“小朋友”混迹其中,倒显得特别。

 他先讲贺知章的《回乡偶书》: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……”地道的四川话,声音清楚,像摆龙门阵一样,慢慢地讲。讲到“乡音无改鬓毛衰”的 “衰” 字上,他拿出自己写的毛笔字,告诉大家这“衰”不该读成【cui】,就该是【shuai】;【cui】对应的意思是“缞” ,指丧服。学校里面尽教学生读【cui】,自以为聪明,其实反而是错的。说到这里,自顾自地叹一句:“可能现在有文化的人都死完了!”

 又讲《芙蓉楼送辛渐》,“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哎呀,写得太好了。”好在哪里呢?他没有讲。除了“冰心、玉壶”的比喻有些新奇,看上去也“不过如此”,如同他自己那首《理想》。

 讲李太白,讲的是送孟浩然的那首。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——写得太好了,写得太好了……”我知道好在哪里。山水之间,兀自眺望,这是真正“舍不得”;而“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”,不过是假模假样的应酬。

 但他还是没有多解释;多数听众可能也不明就里——他们没遇到过有意思的语文老师,或是根本不关心诗。但看到流沙河在台上陶醉,一遍遍讲“写得太好了,写得太好了,以后他们也晓得:“一片冰心在玉壶”,那首写得好哇;“唯见长江天际流”,那首也写得好哇。所谓“经典”,大概就是这么流传下来的。

 记得他说,《唐诗三百首》讲不完,只能挑一些来讲——那话听起来,就像老师在考试之前,总想再给同学们提醒一些重点。纵观10年,流沙河从《庄子》开始,《诗经》,《古诗十九首》,汉魏诗歌,说文解字……讲了唐诗,又讲了宋诗,一点一点讲,像个老实的搬运工。

 讲了10年,父老乡亲们,都记住了多少呢?只能说是“多多少少”吧。

 大家慕名而去,不过听听而已;有些使命,终究只有极少数人去肩负。这样的人,有,也就是够。当时听流沙河讲“缞”的字形渊源,Y同学还给我画了“示意图”,但具体如何,我哪里还能记得。不过我永远不会忘记,与中国文化一辈子打交道的流沙河,是如何坐在一方小小的讲台后直感叹:

“写得太好了,写得太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