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谈“返也者,道之动也”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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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《道德经》里的“反者道之动”提示人们对立事物间的转化关系;而在《老子》原本中,此句应作 “返也者,道之动也”——
 “返”意为归返,相较于强调对立循环的“反”,“返”作为道的运作机制,则意味着某个开端或源头的存在,同时也暗示着一条事物发展一脉相承的轨迹,含义深刻,引人遐想。人们如果遵循道,便应懂得“返”,实践“返”,最终回到某种原初的、天然符合道的状态。在这种状态下,个体将“清虚无为”,如赤子一般——这里的“清虚无为”不能作狭隘的字面理解,否则就明显忽视了个体的多样性,也不能充分体现老子“返”的观念。问题在于,如果需要某种归返,则说明事物之现状已经背离了道,那么这种背离是如何发生的呢?而既已背离,个体又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来实现“返”呢?对此我的想法是:知己以明道,勤行而求返。

 正所谓 “大道废,有仁义;智慧出,有大伪” ,人为观念的铺展很容易导致对“道”的背离。例如,今天的社会追求法治,希望以此来对不当行为进行纠偏。我们通常借助法制乃至一般规则来限制个体自由,但容易忽略的是,法制在框束自由的同时,又暗示着一种“框架内的绝对自由” ,容许着一些人钻法律的空子,以“不违反法律”的名义更加心安理得地违背正义。所以法物滋彰,盗贼反而多有——当然,这样讲完全不是在否定法制的意义,老子之意也不在此。这只是一种反思的视角,提醒人们在强调制度理性的同时也要重视对人心的安顿,外部约束并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办法。相似地,知识能够武装人,但有时也会束缚人。艺术家到了晚期,创作力往往下滑,其中一个重要原因,可概括为 “早期离直觉更近,晚期离概念更近” 。遵循某种学术概念或文艺理论去创作,很可能会遮蔽原本的艺术直觉,哪怕是自己对自己的某种“认定”,也容易成为自己的束缚,使其后的创作变为对自己的拙劣模仿。

 一个社会在发展过程中,必然会产生许多知识、价值、法律的或道德的规范,个人如果仅仅顺从于此,则与顺流而下的浮萍无异,只能与道渐行渐远。正因为此,我们需要运用“返”的思维来审视自己的当下和过往,把握自己的自然本性,再进而协调自我心灵与外部世界的关系。老子提出 “绝学(xiao,去声)无忧” ,认为普遍的社会教化反而会为人带来忧患,我想如果老子生活在当下的中国,可能会对这一看法更加坚定——资本拥有极大的话语权,消费主义盛行,“赚钱”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公共教化;而与其衔接的,是学校、家庭里以分数为基准的功利主义教育。诚然,人作为社会动物,很难不受主流教化影响,如今的学生也能很难规避既有的教育体系,不过在“顺流而下”的行程中,个体力所能及的,是通过把握自己的自然本性来找到合适的姿态:如果性情淡泊,喜好简朴,则顺其自然,不必为种种竞争指标所扰;如果忿忿于现实,觉得“十年饮冰,难凉热血”,或许就应该积极投入潮流,攫取资本,做“弄潮儿”;也有人性格执拗,又喜好竞争,这样的人自当在消费社会里如鱼得水。例如直播带货的大明星薇娅,享受镜头和商业成功,在她的叙述里,“闲下来”是不可以的。

 我想,如果老子在今天,他会批判社会的主流风气,但绝不会批判诸如薇娅这样的个体,因为他们的生活已使其个性伸展而不受压抑,本不离道,自然也无需“返”。人们遵循“返也者,道之动” 的机制复归到清虚无为的状态,这里的“清虚”应是形容人自然本性的清静淳正,不为种种主客观因素遮蔽、扭曲;这里的“无为”则是指对自然本性的顺应和施展,无为而无不为也。《中庸》 “天命谓之性,率性谓之道” 也与此颇有共通。个体或淡泊,或热切,或乖张,原本都不离道,但遗憾的是,一个社会的潮流往往只能与部分人天然相洽,这些人是幸运的;而其他人则不免为其所扰。在我看来,老子提出的 “绝学无忧”,实质上不是反对教化本身,而是反对某种单一话语对价值的垄断和由此对“不幸者”产生的干扰。后来庄子批驳儒家 “明于礼而陋于知人心” 也含有相似的考量——儒家思想固有伟岸处,但不是所有人都理应成为儒式的圣人君子,因为人心本不相同(高考又是另一个生动的例子,有些人会怀念,有些人想都不愿去想)。在现实中,当个人不幸背离了“道”,则务必重新审视自我,“知己”方知何所向,这是求返的基础。

 值得一提的是,“知己”和“求返”,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前后两个阶段,二者之间其实互有呼应。当一个人内心为现实触动,驻足四望,有了法“道”而行的意愿,他首先需要做的便是加深对自己的认知。然而“知己”远非易事。出于自我保护的缘故,人很多时候都倾向于自我欺骗,或是忽视每种缺陷,或是回避某段过往,很难坦诚地面对自己。除此之外,人自身又处于持续的变化当中,就像孔子 “十有五而志于学,三十而立,四十……”,人生在不同阶段里渐次发展,一脉相承,要理解那个“本真的自我”,就必须进入到层层叠叠的过往中去。《老子》中讲 :

“为学者日益,为道者日损。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”

  长期浸淫的环境,触动深刻的经历,乃至一个人,一种评价,一篇小说,一个图景或意象,都能在不同程度上作用于人,成为理解人生轨迹的线索。在与这些成长要素互动的过程中,人的个性可能得到解放、伸展,也可能受到压迫而异化;心灵中的某些特质会放大、膨胀,而另一些则相对隐没、淡化——在很多情况下,成长的过程也是一个遮蔽自我,覆盖个体之自然本性的过程。所以,法道而行者,需要“损之又损”,不断识别并减损那些后天的造作,实现一种“逆向成长” ——这便是“返”的过程,它需要在长期实践中逐渐达成,绝非朝夕之功。可以发现,人若能在“知己”上有所突破,便能识别出那些背离“道”的改变;而从另一方面讲,既然能够明确自己应当减损的造作,则意味着心灵中的某些遮蔽得以揭开,人已经在复归自然本性的历程里留下行迹。可以说,“知己”本身就是“求返”的一部分。

 老子讲到:

“上士闻道,勤能行之;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”。

 理解一个道理常常不难,但人们鲜能将其运用于实践并由此获益。有些人平时喜欢思考,时而“顿悟”,得到启发,却又转眼被世俗事务裹挟,自以为明白的道理很快被忘掉,日后又陷入相似的困惑中。今闻“返也者,道之动也” ,唯有上士能勤行之,真正实现复归自然本性的目标。老子主张人们法道而行,复归“无为”,但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,“无为”的理想偏偏需要刻意的“有为”来实现。在此,儒家经典或许可作指引。《大学》讲求 “格物致知” ,而从“知己”的角度出发,个体则应将其自然本性作为格物的对象,好好研究自己;在求返的过程中,要勤行不怠,损之又损,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 。当个体最终完成了归返的历程,便会得到一种近乎超然的心灵的安顿。这样的安顿其实也是儒家所追求的:

“道之将行也欤,命也,道之将废也欤,命也”

“君子之行也,行其义也”

 儒家以高山仰止的君子品德来锚定人生,攀山涉水,礼义之心不改。而在老子这里,君子的仁义道德不再是唯一的精神指引,每个人都应该归返到合乎道的自然状态,而无需依附于既定的人为观念。在这个意义上,儒家呈现的超然正是“道”的种种面相之一,儒家圣人君子们的人生既符合儒家的追求,也符合道家的追求。

 “返也者,道之动也”的思想固然富有启示性,但我们也能体会到其局限。前文已经提到,在成长过程当中,人的个性能得到解放与发展,巧妙的因缘际遇会使个体的心灵超越自然本性而更加繁盛。诚然,“法道而返”为个人成长提供了重要的方向启示,但如果片面求“返”,一味推崇人的自然本性,则又可能遮蔽了个体成长发展中产生的突破性

“知止” 是中国古代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理念,《大学》中讲:

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新民,在止于至善。

 由此观之,“知己求返”是否也应该有一个平衡界限呢?个体复归自然本性是否就能达到生命的至善呢?在特定的环境中,最能使个体得以安顿的是否就是其自然本真的状态呢?这些问题,仍留待每个人去进一步审视、权衡。

 我们都有自己的历史,这历史的每一部分各有其遗产,而对待历史遗产的态度,我们是清楚的:取其精华,弃其糟粕。这样得到的,大概才是理想状态之自我。